1984: 面影

白杰明

In the early 1980s, I frequently visited Nanking where I was befriended by the playwright Chen Baichen 陳白塵 and the scholars Yang Yi 杨苡, the sister of Yang Xianyi, and Zhao Ruihong 赵瑞蕻. I also became acquainted with some local writers, including Zhou Meisen 周梅森, who invited me to write the following essay. At the time I was working on a doctoral dissertation focussed on the artist, writer and translator Feng Zikai 豐子愷, and much of my research was focussed in nearby Zhejiang, in particular in Hangzhou, where the Feng Zikai and Li Shutong scholar Chen Xing worked.

Geremie R. Barmé


秋天的南京是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无不具备的旅游胜地。天时,因为是秋天,那个呈现出自然“残缺之美”的季节。而且,天高气爽的秋季是对在这个大火炉熬过整整一个夏天的人们来讲,宛如造物赐予人间的定期特赦,能赢得普天同庆者也。

地利嘛,那还用说吗?南京是个古老城市,残存的名胜古迹难以胜数吧。在这里游玩起来总算比玩那些“暴发户”经济名城,或者一些个名存实亡的破旧老城来劲儿得多。

至于人之和者,我一向对南京的市民抱有好感。连在文革末期我首次来到南京时,也觉得仿佛这块地方的恐怖和阴森较他处少些。不过,我当时已经转学到“教育革命”的发祥地辽宁:当时能通途南方,自然欣喜若狂,来金陵寻梦的局外人,就很容易产生种种错觉。不过,勿说过去或现在,南京的民众的确有些特别。兴许是因为帝都梦在历朝列代早已做尽了,大家看破了红尘,不为自己的城市失却做首都的荣誉而感到惋惜。南京即使再当不了“京”,却也不降低身份去争取充当“陪都”的荣誉。——作为一个城市,南京给人的稳妥的感觉。好像这是由于安分所致吧。我十分喜欢这种感觉。

纵使游玩金陵的诸因素已经这般理想,我还是改不了自己不善于寻山问水的脾性。我这个做不好游客的“毛病”,可不是因为我天生缺少文人骚客的细胞,依鄙人看,我倒颇多附庸风雅的趣味。不知怎么着,在家里的时候看书神游,这雅兴我跟谁都能够比得上。只是到了曾经神往的地方,脚落实地的时候,兴致则索然。

黄裳先生在他十分精彩的“时间甬道”游记,《金陵五记》里,详尽地描述了他一九四七年探寻清人袁简斋的随园遗址的经过。他游遗址的所在——上海路与珠江路交界的地方,“一片土山”,即昔日的小仓山——也予以记载。黄先生追寻遗迹,“凭吊”袁墓,找到袁祠等等,都不必在此一一记述。虽然读黄先生的文字颇有身临其境的感受,但我跟他都有点不同,我并不讨厌《随园诗话》,对作者的顾影自怡,对他的潇洒风流也不愿意轻率地予以指摘。(但认为袁枚讨嫌的雅士不仅黄裳一个人,俞樾在其《春在堂随笔》对袁氏也略表不满,如:“余于随园诗文,初不甚菲薄,然观此等事”,即按女妓之相貌评分,“不能不为先生惜”。)也许我对任何能够插上性灵标签的作家都过于偏袒,而这正是异域者享受的“旁观者清”所提供的自由。……在南京大学的学生宿舍住下了以后,我不知不觉之中决意仍旧与袁枚的踪迹保持咫尺的距离,怎么也不肯信步寻访随园的遗址。反正,黄裳先生二十余年前“高登”小仓山时的情景已经够揪心的了,我怕自己不够雅量去观览那片土山现今的盛况。故此我还是闭坐南大宿舍里翻阅《五记》,心里还可以勉勉强强地保全Arthur Waley所著的《袁枚传》,经我描述出来的袁才子及随园的形影。

来到了南京还有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名胜”,就是秦淮河。我不预备去“游”它。即使听了很多的朋友得意地说道,秦淮河给“修复”了,其面貌已焕然一新。他们哪知道对我来说,秦淮河修了个焕然一旧,我才可能游兴勃发。至于这些所谓“新”,即或半新不旧的东西,文化古国的子孙们也许可能感觉到一个难以名状,甚至不可抵御的魄力,而对于我这样来自尚有“乳臭”的年轻国度的俗夫来讲“新”的则不奇,既不奇,又不新,那么何必那么匆忙去屈躬欣赏。再看《金陵五记》黄裳先生重“游”秦淮河的感受:“秦淮河还是那么浅,甚至更浅了,记忆中惨绿的河水现在变成了暗红,散发出来的气味好像也与以前不同了。”秦淮河在中国文学里头的“艳”事可不少,在现代人眼里也免不了遭到责备的。这些姑且不提,仅说朱自清和俞平伯泛舟夜游秦淮河一事。他们各自以白话文写同名的散文以做记录,乃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看了这两篇“独抒心灵”的名篇本来就很想到南京来瞧瞧秦淮河,但来了之后还是觉得可以不去细看。结果就在夫子庙、文德桥边瞄了几眼秦淮河的小支流,则以此为“观止”。

日本人去游览名胜古迹的时候很重视所谓的“面影”,这也是因为在历史的洪流之冲击中,留存于世的前人的东西往往不多,而其影子倒比比皆是也。欣赏面影也大约是日人见习于中国人的又一个收获吧,或许是东京人想象力格外丰富的缘故吧,面对着一堆乱石或破房子之类,解说员或旅行指南只要指出这个玩意是某某名人,或皇帝或大将来过,住过甚至梦想过地方,则定会赢得大家的一通赞叹。

我来南京已有五次之多,而被大家认为该玩儿的地方,几乎全都去过。实际上,我很喜欢这个城市,喜欢它机动车少得还没有像北京那样泛滥成为“喧宾夺主”的东西,我喜欢这个城市的小馆子,因为吃个便饭不必为排长队,等人离席争先恐后去拿菜,等等。我欣赏这个城市。因为它没有给工业化破坏掉,而且虽然我也希望这个城市能够成为现代化的宠儿,我担心它会跟无数的其他城市一样落为它的牺牲品,但,我来南京可不是为了这些,吸引我来的还是我在南京的朋友,我所崇敬的人。

一九八四年十月廿四日于南京